1
初梅绽放
景和十七年冬
京都落了今年的头一场雪
礼部侍郎沈砚之的小女儿雪棠刚满六岁,正穿着赤狐毛边的月白斗篷,在梅影轩的雪地里追着飘落的梅花跑。徐氏倚着朱漆廊柱,暖炉上的青瓷茶盏腾起袅袅白烟,看着女儿踮脚去接枝头垂落的红梅,发间的玉蝴蝶步摇在雪光里碎成点点银星。
阿娘你看,梅花落在雪上像不像天上的星子掉下来小女孩举着缀满雪粒的梅枝蹦跳着跑来,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如琉璃盏里的烛火。徐氏笑着将她揽进暖烘烘的怀里,指尖拂去她鬓角的雪屑:我们棠儿比梅花还要灵动三分呢。
那时的梅影轩,是被雪光和梅香浸透的温柔乡。
父亲下朝后总会匆匆赶回,带着雪棠在书房里习字,带着她临摹《诗经》,落笔时再用狼毫在宣纸上画小小的梅花图样,一大一小两张桌案一高一矮两种身形,有时她练完字会趴在父亲的案边,看见父亲反复誊写着《诗经·棠棣》,笔尖总在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处洇开墨团,少时不解。父亲腕间有一颗朱砂痣,今天旁边新添一道浅红烫疤,想来白日里撞见廊柱阴影下父亲背身蹲在角落焚烧着什么。火舌卷过泛黄的宣纸,瞥见江南漕运四字在灰烬中蜷曲,我还没来的及细看,母亲突然出现捂住了我的眼睛,她指尖上还带着绣帕上的梅香。
棠儿,猜猜今日吃的什么是你爱吃的红烧肉!快随母亲去用膳
我转身欲走时,透过指缝又看见母亲用绣着五瓣梅的帕子裹住半片残页,帕角的银线在雪光下泛着冷意。
母亲会教她弹琴,常弹的是《梅花三弄》,琴弦上落的细雪转眼会化成水珠,在月光下像撒了一把碎钻。
母亲抚琴时,第三根弦总比宫调低半音,曲调里藏着断断续续的暗号,像雪粒打在窗纸上的碎响。那时谁也不曾想到,这满庭的芬芳与洁白,终会被宫墙里的风碾成泥尘。
2
风动宫墙
景和二十三年春
皇帝选秀的旨意传到沈府时,庭院里的白梅正开得如云似雪。雪棠站在花树下,看着母亲握着圣旨的指尖泛白,一贯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竟有了几根银丝,鬓边的素银莲花钗被风吹的轻轻晃动闪着光。
看的我竟失了神。回想……
少时贪玩爱美,曾去过母亲房间,母亲的妆匣里粉膏和珠宝五颜六色的,整整齐齐摆放着,唯独母亲头上这支莲花钗被单独装在盒子里,许是很得母亲喜爱,三百五十日里仅有十几日未带,多半还是宫内赴宴或贵夫人的集会,把玩时不慎落了地,簪子设计惊奇,内里中空机关磕开,掉出一张宣黄色残页,展开小字数行,边角有印章。检查一番心里嘟囔到,幸好没毁了母亲深爱之物,怕阿娘责怪匆匆塞回,摆放回原位便逃离了案发现场,如今再看倒是知道是前朝太子名字的私印。
父亲书房的暗格也开着,她曾见过的那道明黄色密诏不翼而飞,只余暗格底角刻着半朵残梅,与当今皇帝腰间玉佩纹样相同。
回过神来,父亲正满脸肃穆与母亲交谈着。
不过是适龄贵女皆需参选,未必会中。父亲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疲惫,案头摊开的《唐律疏议》被风翻得哗哗响,何况陛下登基未久,前朝后宫皆需制衡,礼部自当……
自当如何徐氏突然冷笑,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素白绢帕上洇出深褐的印子,当年你为着清誉,力主废黜淑妃之父的官职,如今淑妃协理六宫,岂会容得下我们沈家
雪棠攥紧了袖中帕子,帕角绣着的五瓣梅被指甲掐出褶皱。记得上个月随母亲去参加太后寿宴,淑妃娘娘盯着我鬓间的白梅步摇,笑意里藏着冰碴:沈侍郎家教甚好,小娘子这般姿容,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三日后,沈府来了不速之客。吏部员外郎王大人带着御史台的弹劾折子登门,说阿爹在去年的祭天仪式上错用玉碟,有不敬天威之罪。母亲连夜跪在正厅,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拨算着人脉关系,鬓边的银簪不知何时换成了素白的绢花。
棠儿,以后说话做事,要多想一想。徐氏摸着她的头发,指腹上有常年握算盘留下的薄茧,这世上的雪,看着干净,落在泥里便是污水;这庭中的梅,开得再美,折枝的手若带了血,花香也会染腥。
雪棠似懂非懂地点头,却在次日清晨发现,母亲悄悄将她妆匣里的梅花簪换成了素银莲花钗。镜中少女的眉眼依旧秀丽,却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再不复往日的明媚。
深夜
雪棠抱着《女诫》躲进祠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妇德二字上投下梅枝阴影,她用胭脂在扉页画下五瓣梅,旁注小楷:梅可折,不可屈。